柴烧的日子是枯燥的,但柴烧的生活也是丰盈的。
说枯燥,是因为它的程式。从选土、配土,揉捻、拉胚,捏制、雕刻,装窑、烧窑,每一窑,所做的差不多都是相同的事。
说丰盈,是因为它的美。
柴烧的美,首先美在它的气质,日本收藏家白洲正子将这种气质,比喻为古代的侠客,有着一种率真、健康的魅力。
柴烧的美,更美它在一窑千色、变化多端的色彩,随时,都准备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。
美是邂逅所得,也是亲近所得。
泥土、木柴、火焰,是人类最原始、最自然的元素,也是最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。
但每一次通过自己的双手,烧制出一件件让自己惊艳的作品,我的第一反应,便是陶渊明的那句诗: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
也许正是这日复一日的亲近,才会有这邂逅而得的惊艳吧。
01
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:为什么会喜欢上柴烧,并最终促使自己,走上柴烧这一门原本陌生的艺术之路呢?
答案只有一个,那就是因为美。
柴烧是一种美,它的美,是一种朴拙的、审慎、谦逊的美,一种未完成、不依循常规的随兴之美,每一件作品,都值得你细细玩味。
白洲正子将这一种随兴之美,称为“无心为之的美”。
她在《旧时之美》一书中这样描述柴烧:
“古信乐烧之美,不仅关乎形状,更在于千遍万化的色彩。有时它是烈焰之色,流淌着鲜艳的自然釉,带着火焰的跃动感。有时它是沉郁的灰色,让人想起山乡的隆冬。”
她说这样的茶器,只要拥有了一个,就会继续上瘾。
日本茶圣千利休,将茶道的精髓,统归为“侘寂”。简单的说,指的就是一种直观的生活美学,强调在不完美中发现美,接受自然的生死循环。
后人常津津乐道千利休的一件逸事:
一位为陶匠手艺很好,千利休让他给自己做一个茶碗。
因为千利休的名气,陶匠非常用心地做了一个特别精致的茶碗,以为利休会喜欢。结果利休不满意。他要的是一个不讨好自己的茶碗。
第二次,陶匠拿出一只粗朴、简淡的茶陶,极受千利休的喜爱,这就是后来的“乐烧”。
02
简单地说,凡是利用薪柴为燃料,烧成的陶瓷制品,都可称之为柴烧。
柴烧是一种古老的技艺,但烧窑难度相当高,作品的成败,取决于土、火、柴、窑之间的相互交融、相互成全。
我将柴烧作品的基本元素,归纳为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行。土是陶土,金是陶土中的矿物质。陶土中有各种各样的金属,在烧制过程中,会体现出不同的表征。
土是陶瓷的生命,是作品的基础。因此,柴烧艺人首先要熟悉陶土,对各种陶土的特性,矿物含量,烧成温度,都要了解。
琨臻文创园一般备有七八种陶土,有德化当地的,有景德镇、建阳、建水的,甚至有田里的黑土,各种陶土调配、混搭。
若配比不当,容易出现生烧、过烧,导致成品率低下现象。
怎么样调制出理想的陶土,全凭柴烧艺人各自的见地和预期,没有同一的配方。
木,即柴烧所需的木材。
每一种木头,都有各自的纤维结构和油脂属性。不同的木头,在不同温度下的巧妙搭配运用,燃烧后的落灰效果、落灰色彩都不一样。
松木含有丰富的油脂,火焰长,热力持久,釉色淡绿淡灰。
龙眼木,釉面开花,黑檀,釉色绿中带黑,松针,釉面开线,龙眼木,釉面开花。
我经常使用的木材,有六七种,通过不同品种的木材,将不同烧成效果融合一起,让成品的釉面效果更富变化,更有层次感。
03
水,即天气湿度和木材的水分含量。
木材或空气湿度大,窑炉升温速度就慢,落灰变多,会使柴烧品的成色暗淡,没有光感,有时候还会出现洒金现象,影响作品的整体美感。
古代雨天通常是不烧窑的。
但雨天烧窑,也会偶意外之喜。水蒸气会在坯体上形成类似洒金的效果,也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效果,能增加作品美感,有时反而成了作品的点睛之笔。
火,即窑内温度变化及走向。
火焰燃烧的温度和火焰走向,是飘忽不定的,焰心和边焰的温度不同,温差较大。
木材完全燃烧后,灰烬极轻,随着热气流动飘忽。
当达到一定的温度时,木头的灰烬,会发生熔融变化,产生自然灰釉,就像白洲正子所说的“沉郁的灰色”,像烟雨,像隆冬,像暮霭。
对火的走向控制,直接关系到最终成品的陶色变化。
琨臻文创园有一套独特的叠加式烧制方式,通过长达100个小时的烧制,让窑内的落灰,层层叠加落在器皿上,宛如国画中的泼墨,韵味十足。
而通过对窑内温度的控制,则会留下火势层层向上的痕迹,凹凸起伏,耐人寻味。釉面360度无死角,紫烟、落灰、火痕集合体现。像朝霞,像晚照。
这种不拘泥于形式的美,自然淳朴,而无粉饰之气,最能打动人心。
04
琨臻文创园的作品,有茶器、香器、花器,以及一些文房用具。但最多的还是茶杯、茶壶、茶承等茶器。
我一直认为,茶寂然生长于山中,生性恬淡静寂,茶与柴烧的茶器,是天作之合。
日本禅师久松真一,曾提出七种茶道精神的器物美学:“不均衡、俭朴、枯高、幽玄、脱俗与静寂”,与千利休的侘茶道,是一脉相承的。
茶道当中“侘”,意思不仅是粗糙,也包含虽然外表粗拙,但质感高雅清淡,有追求美感的意愿在里面。
侘寂描绘是的残缺之美。
什么样的美,是残缺之美呢?
残缺,是一种不完善、不圆满,同时也指朴素、寂静、谦逊、自然,如同佛教中的智慧,只可意会不可言传。侘,是在安静中的质朴,寂是时间的光泽。
久松真一说的器物美学,就有这种朴素、谦虚、低调、真诚的意味。
这是东方民族亘古价值观的体现,也是根植于东方人基因里的审美。
但曾几何时,即使在柴烧诞生地之一的中国,人们一味地追求完美,追求精细,柴烧器的朴素、寂静被无视,不完善、不圆满被放大。
尤其是进入工业化时代,人心不再沉定,朴素也不再是一种美德。精美的、无暇的、重复的、完美的产品越来越多。
很多器具,已经没有了造物者的手温。
05
我喜欢柴烧,并最终将柴烧这门古老的技艺,作为自己的职业,既是喜欢柴烧器的朴素、谦逊、自然,更是喜欢那种从手间递来的温暖。
柴烧作品是在对自然的、朴素的、不可重复的、以及不完美的美的一种追求。而对创作者而言,也是一个等待美的过程。
当窑火点燃,便一切随缘。
窑宝在高温中燃烧,不靠釉的玻化,只是等待偶然间飘来的落灰,一层一层聚集,又被火焰包融,梦幻般在窑里舞蹈,流釉在变幻中游走,美不期而遇。
这,也是我迷恋其中的乐趣所在。
琨臻文创园所在地方,是一个以五栋古厝为中心的山坳。这样的地势,很适合静息埋头,专注于一事。
做柴烧,需要耐得住寂寞与磨炼,这样的心态,做出来的器物,也带有宁谧、寂寞的况味。
这些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器物,与主人温雅相对,被彼此温存对待,它在使用中所焕发出的美,可以唤醒东方民族对于审美古老的记忆。
对器的选择,是心的态度。这个时代,尤其需要这种宁谧、朴素、自然、真诚的态度。
(图片丨琨臻文创)